求凰客

我是个疯子,爱上了文学

【海棠依旧·8.4亥正】香扇坠

*第一人称视角



    春日第一场雨落过,我便知自己时日无多。

    庭院里是郎君特意为我栽种的桃树,只是无论家丁如何精细打理,总是一副蔫蔫的模样。前些时日好不容易才绽了三两朵,被这雨水一打,那些纤细的花儿更是摇摇欲坠。

    我唤来侍女,让她扶我去看花。

    那侍儿见状劝我:

    “这花年年都看得,姑娘还是先把身子养好了才是要紧的,上回公子来时还嘱咐姑娘呢。”

    听她提及郎君,我不由得流露一丝微微笑意。但回忆纷至沓来,先前那些许的欣然欢喜,马上又变成了淡淡愁绪:

    “我自个儿的身子我最清楚,早是被那痨病掏空了的,哪里还能好起来?”

    被赶到这庄子里已经两年多了,我在这里生下了与郎君的孩儿,却还是不能回去。我的丈夫不能常来见我,我的孩子不知道我这个娘亲,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公公厌恶我卑贱的身份,视我如同尘泥,说我嫁与郎君不过攀附荣华富贵。

    我是不曾想过,有一天竟会有人指责我“攀附荣华富贵”,竟然这样指责我李香君。

    我还记得那时的我是怎么跪在地上,顶着公公的怒火,却不肯低头认了这“罪名”:

    “若是说香君流落风尘名声不好,香君认了,虽是情非所愿,也是贱籍之身。但攀附荣华富贵却是香君不敢认的,虽然香君自小儿家道中落,不得已做了那烟花地的行首,到底父亲也是东林旧人,遭那魏忠贤阉党所害才沦落至此。旧日里父亲在时,也曾教香君是非大义,香君时刻不敢忘却,又怎会贪图那浮云富贵?”

    家道中落,沦落风尘……这些都是我无能为力之事,但我李香君也是有一根傲骨在,纵然命中只有三尺,也绝不贪恋权贵。

    大怒之下,公公要将我孤身从西园逐出,赶入那苦寒的柴草园里。还是婆婆和夫人看我可怜,又怜惜我有了身子,苦苦地求情,才遣了一个婢女来帮衬我。

    那时郎君正离家千里去烧香替我求子,哪知道我受了这等苦楚。

    等他赶回家中,想将我接回翡翠楼里,却不得公公点头,只能把我安置在另一处庄子里。

    “香姬要是良家子,也不会受这等苦了。”

    他是父命难违,又心疼我才有如此感慨,我心里晓得,却是听不下去的:

    “妾晓得郎君心疼妾,但妾本就是良家子。父亲虽是因东林缘故让妾不得已入了贱籍,妾也从未怨过父亲守正刚毅,郎君何故自艾?”

    侯郎沉默良久,才低声道:

    “我自是知道香姬侠肝义胆,当年梳拢时你却了阉党妆奁,后来又为我血溅宫扇……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铭于肺腑。无奈父亲看中良人出身,我每每欲提及此事,便被他打了出来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他便呜咽难言、泣不成声。

    我也不由得湿了眼眶。

    要说我完全不恨父亲,自是不可能的。毕竟卖笑的日子不好过,哪怕妈妈再心疼我、文人墨客再怎么吹捧,那种看人脸色日子都不好过。但要我因此去委身贼子,嫁给那种人,我宁可死也不会嫁。所以我明白父亲为何宁可死也不肯与阉党为伍,到底对他是恨不起来。

    就在我沉浸于昔日时,侍儿的呼唤将我惊醒:

    “姑娘姑娘,公子来了!”

    她话里藏不住的喜气让我稍稍弯唇,我细细瞧过去,来人果然是我的郎君。

    “香姬!怎么出来看花了?今日早时才下过雨,你现在身子受不住寒,先进屋子里,这花一时也不会谢了,明日看也作得。”

    他握住我的手,温柔的手掌捂热了我的冰冷的手指,眉眼里是藏不住的疼惜。我跟着他往屋子里走,却恋恋望着那桃花,幽幽一叹:

    “哪晓得我还能看得几时到?”

    “说什么胡话!哥儿还念着娘呢!”

    话虽是这么说,但我们都心里清楚,留给我的日子真的不多了,不过挨一日算一日。我伸手摩挲着他的眉眼,依旧是初见那日那么俊朗,而我却被病痛磨得瘦了许多,不如当初了。

    “在想什么?”

    “想当年与郎君初见,好似就在眼前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香姬可曾悔了,我未能尽到诺言。”

    “这却是不曾后悔的。”

    父母之命难违,他今日若为我与父亲争吵,明日宗族便能将我乱棍打死。父命大过天,他什么都不能做,我是知道的。

    但嫁给郎君,我是不曾后悔的。

    当年站在妆楼上,我一眼便瞧中了舟中那翩翩儿郎,后来他携了家中祖传扇坠前来拜谒,我心里也是欢喜的——“香扇坠”这花名儿听着雅致,到底还是轻薄玩物,有几人能像郎君这般,以珍物相待呢?得此一心,便是够了。

    “香姬要真是一扇坠那便好了,这样我倒也能时刻带着,与香姬片刻不离了。”

    当年情到浓时,郎君便是爱来玩笑,每每听了这话,我都羞赧不已,却也不甚认真。如今倒是真想做那扇坠,常伴郎君身侧。

    大抵世间越是寻常之事,有时便越不珍惜,失去时也越是可惜。

    屋子里烧着炭火,驱散了初春寒气。

    我坐到妆镜前,将那许久不用的宫扇取了出来。前面上的桃花殷红如血,教我还能清晰回想起血溅宫扇的那一天,兰花汁液勾勒出梅枝崎岖古朴,绘成了一副栩栩如生的血梅图。宫扇柄下挂着的,正是那块琥珀坠儿。

    “香姬今日怎地将这扇取出来了?”

    侯郎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,似是怕我睹物伤情、坏了身子,便劝慰道:

    “看到这物,我却是想起当年去媚香楼寻你那回了,那火势凶险我怕你来不及躲避。幸好老天有眼,你是早早出来了,才让我们得以重逢。”

    “可惜师父救起妾时正好与郎君错开了,不然还能再早些时日重逢。”

    我想起那天看见媚香楼的火势吓得腿软,幸得有师父路过将我救起,又好心将我一路送到山上,与卞姐姐在庵中栖身,躲避战乱。那时的我哪知郎君就在一箭之地外寻了我整整一夜,两下相差,却是平白错过,两年后才得以重逢。

    郎君轻轻抚着我背,像叹息着慢慢道:

    “这大抵是命罢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我摩挲着鲜血凝成的桃花,它们开得娇艳,不比窗外那枝颓惫无力。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是风华正茂,不曾料想今日也如此憔悴,“郎君与我因扇坠结缘,虽恩爱无间,却到底还是应了‘散’之一字,到底是命。”

    翡翠楼中的八年,大抵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了,不是为了逢迎歌舞应酬。而是与心上郎君一起吟诗作画,照料郎君家中父母。虽然辛劳些许,也是欢喜,只是我原本以为能这样一直与郎君白首偕老,却不知终究是空梦一场。

    大抵一生清福,八年享尽,八年折尽。

    那枚定情的扇坠最终还是被我还给了郎君,一同给郎君的,还有那柄桃花扇。我看着他接过扇子匆匆转身,知他是不忍我见他悲恸的模样,便抬头去看那庭院中的桃花。

    再来一场雨,花也要落尽了。

    我如是想到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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